时之狱-中卷(五):一诺
中卷:往事总成烟
第五章 一诺
“话说回来,当时我被他们围杀的时候,你们在后面看了多久?”第一次被张良救下后,安浅曾半开玩笑地问出这么一句话。张良莫名地有点紧张,本打算不动声色地把话堵回去,却看到她眼底淡淡嘲意。
“不长。”张良的语气很诚恳,“见你的死穴就在那人剑下却毫无所察,良便出手了。”她神情微僵,“呵呵”一笑,开始顾左右而言他。而他但笑不语,目光里带着几分教人咬牙的审视和了然。
即便认出了是她,即便是自己欠了她的,但张良并不敢凭四年前的事来断定如今眼前这个人是否当真坦诚无欺,也不打算对她说出当年的事。
这个人,他看不透。
相遇之初,安浅就给张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这女子行事言语迥乎常人不拘常法——例如名讳这东西,哪有女子会大大方方地把自己的名告诉旁人的?分明是这世上的人,却又似乎有着全然不同于这世间认定的思维体系——而有时候又让他觉得,道理确实如此。
这样一个异数,兼之暧昧不明的身份,很难不引起人的好奇心和警惕性。
不留她,是谨慎起见,也是为试探。不过那一个月,安浅安分守己得让张良意外。
临别时张良还是决定送送她——后来,他想,幸亏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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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杀的人埋伏在他们下山的必经之路上,剑气破空而来时安浅正心不在焉,当彼此反应过来时,张良已经替安浅挡了那一剑,剑锋入肉三分。他一抬眼,看到安浅目光震惊。
心底有什么东西瞬间破土而出,伴随着似忧似喜且决然无悔的叹息。
伤在胸前,但于视力暂时无损。张良一边勉强抵挡着杀手的攻击,一边留意安浅的状况——然后,张良终于肯定了,一个多月前,某人被围攻的惨状十有八九是场戏。
但一想到那天安浅演戏演得那么卖力逼真,张良心底就忍不住一疼。
是谁教的你,做戏时可以对自己狠到能以假乱真?
安浅杀到眼角赤红却面不改色,手起剑斩收割人命如同割草,张良注意到那些杀手眼底浮出了惊异,心里似乎明白了几分。
到最后剩下一个活口,不知道是不是安浅终于累了,最后一个杀手在目睹了十多个同伴的死亡后总算留着一口气离开了凶杀现场。
张良抬头望定了安浅,看到她面上戾气未消,黑发上沾染了不少血迹肉屑,白衫再一次被糟蹋得斑驳不堪,手中短剑滴滴嗒嗒地淌着血,形如鬼煞——但眸子里深深浅浅涌动的萧索与悲怆,历历分明。
你也曾经用尽力气来信仰什么,到头来却在现实的翻覆里一败涂地,回到原点,不知何处是归乡吗?
忽然想走上前,忽然想抱住她,不料身体刚一动,周围的世界忽然开始变得模糊不明,而安浅的眼神突然变得惊惧,等到她疾速靠近扶住自己后低头一看,脸色顿时霜白。
创口处汩汩而出的血透着不祥的黑。
——是那一剑……
张良了悟。
而后一路的意识都是混沌不堪的,只记得似乎有人吃力地扶着自己一级一级地爬着台阶,在害怕什么一般不停地在他耳边碎碎念,到得最后甚至带上哭腔,说的话颠三倒四,叫人听不懂。
“你不是谋圣吗……怎么这么笨啊……”
“说好的运筹帷幄呢……”
“你以为你是钛合金做的不怕刀枪棍棒啊……”
“笨蛋啊……干嘛替我挡那一剑啊……”
很多话张良都没听懂,不过也能听出她是在自责。张良笑了笑——也不知道是真的笑出来了,还是只是在心里笑着——而安浅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想告诉她博浪沙的那个人是他……
但身上的力气流失得太快,快到他来不及把那些话说出来。
再清醒过来时,他已经在小圣贤庄,眼前是颜路。
然后他知道她做了什么。
可是,阿浅啊……你当真,能解得了那蛊吗?
耳边似乎又响起昏迷前听到的呓语。他想,或许是时候告诉她了。
但张良远远地看到,安浅鬼鬼祟祟地掩门出屋。
张良直觉自己迟早有一天会再见到当初带走了安浅的那个人,但也没想到会这么快——或者说,是没想到那个人会急匆匆地约见安浅。
树林那边的对话隔着空气传了过来,张良用力地将指尖抠进了藏身的大树上。
“你渡了他身上的蛊?”
“是啊。”语气随意自然,而凛冽的威压气息就随着她的话音一起落下。
张良极其小心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气息。
那个人冷笑:“好一招投桃报李。”
“随便尊上怎么想。”安浅的语气依旧是轻快的,“尊上不是本就打算把这蛊种在阿浅身上吗?如今阿浅所为也算是配合了尊上的计划,虽说中间出了点小差错……”她顿了顿,“但是阿浅总不可能料到张良先生会替阿浅挡那一剑,尊上若是因这个怪罪阿浅,阿浅……也是无话可说。”
一席话说得轻巧从容句句在理,但张良就是能感觉得到,那种平静之下,有什么在渐渐死去。
那个人似乎也被噎住,沉默许久,才再次开口:“他为什么替你挡那一剑?”
“尊上这话问的……”她似乎笑了起来,“听起来是很希望阿浅中那一剑?”
“你……”
“阿浅明白尊上的意思,无非是要多搏几分信任。”她淡淡地,带着了悟的味道,“不过如今是阿浅主动渡蛊,想来效果差不离。嗯……虽然阿浅少中了一剑,不过当时阿浅也杀了不少人。”
那个人开口,话题再度一转:“可他们都是你的同门。”
“诶?阿浅以为,来走这趟任务的都应该有送死的心理准备才对。”依旧是无所谓的语气,带上点再自然不过的诧异,“尊上几时这般仁慈了?”
“你……”又一顿,“你明明可以放更多的人离开。浅浅,你动怒了,是不是?”
——动怒?为谁?
稍稍沉默,安浅淡淡道:“尊上,做戏应求以假乱真,不是吗?阿浅也是为完成任务才这么努力。尊上……应该还记得答应过阿浅的话吧?”
“你是为了那个承诺?”
“不然呢?”她笑了笑,“不过,尊上,阿浅还是想问一句,待此间事了,阿浅要离开时……尊上会解了阿浅身上的蛊吧?”语气似乎从容。
又是短暂的沉默,而后,那个人不带情绪地回答:“自然。”
“那就好。”她声音里含着雀跃的笑意。
沉寂良久,那边再无动静传来,张良稍稍迟疑,小心探头看了过去。
他看到蹲在地上,用力地把自己的脸埋进膝盖,像是想所有的一切都压到地底最深处。
刺痛的感觉再度卷来,张良一步一步,走出了藏身之处,没有刻意控制步声。
安浅终于从自己的世界里惊醒时,张良离她已经不过三步之遥。她满眼通红,脸上水光还在,眼神却从假装的懵懂一下子成了尴尬。
安浅难得手脚无措地跳了起来,一转身就想遁走。
张良来不及考虑,或者说也不用考虑——他准确地拉住了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毕竟尚未恢复,还是因为她暂时失了方寸,总之,她愣愣地被他拉进了怀里。
一霎那的愣怔后,安浅刚想把人推开质问,一双手却扣在了她的后脑,进而把她更紧地压进了那个怀抱,于此同时,一道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带着点疼惜、无奈,甚至宠溺。
“如果想哭,别忍着。”
只是这么七个字而已……
——安浅后来一直想不通,自己的眼泪怎么突然就汹涌得毫无道理了。
“阿浅想要自由吗?”
“那,由良来予你,如何?”
——哭声渐歇时,张良如此说道。
怀里的人愕然地抬头看着他,下一刻似乎又打算推人。
张良加重了禁锢的力道,同时微微挑眉:“救命之恩,再加上今日为阿浅保密的人情,以此来换,如何?”
“什么……”
“阿浅想要的自由,由我来给——阿浅,信不信我?”
他轻声却分明坚决地问。
空气里氤氲着湿润水汽。
安浅呆了一瞬,眼眶依旧是红的,脱口而出的却是:“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话音刚落,她似乎也被自己吓到了。张良一愣,眼角眉梢的笑意却深了:“阿浅肯信,我便敢信。”话说得回环往复,他知道她听得懂。
而安浅的目光有刹那恍惚,渐渐地,唇边扬起一丝笑:“那么……我信。”
没有白纸黑字的凭约,没有相互制肘的把柄,只是一问一答,却奇异地让彼此都深信不疑。
但,那个时候,张良尚且不知道——给一枚棋子自由,是违反了下棋规则的行为,那意味着,需要付出的代价,同样超出常规。
…………………………
(掩面叹息)好像还是崩了……我找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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