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蔗羽荒

寒夜客来茶当酒,冷径人去月作花。
南柯月下笙箫起,黄粱梦中诗词佳。

时之狱-中卷(四):初遇

中卷:往事总成烟

第四章 初遇

  张良记得,赵安浅偶尔会问他,说她欠了他两条命如今还了一条,剩下的那条说不定没有机会还了。

  “要不我走时让子房捅一剑?”彼时她笑意盈盈地问,眼底的戏谑玩笑让张良稍有些恍惚——尽管数年后再回想这句话时,心底只剩下对“一语成谶”的刺痛。

  不过,那时,张良只是理所当然地给了她一个白眼,而思绪不觉飘远,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片密密麻麻的芦苇丛,雪色花絮迎着腥味的风招摇而起,天空是一片冷灰色。

  

  视线模糊着,但透过掩映的芦苇,依稀能看到一个灰蓝色的身影,正挎着木盆缓缓而来,口中哼着轻快的曲调。

  咬住舌尖,刺痛让他保持着清醒,在那道身影将将经过芦苇丛边缘时,他奋力从芦苇丛里伸手,一把拽住了对方的衣摆。

  他身上的伤太重,如果不能得到救治,恐怕就要死在这里了。

  虽然卫庄答应让墨玉麒麟易容成他的样子,随伏念、颜路等人应皇命前往泰山参与封禅之礼,但如果他死在这里,而墨玉麒麟不可能一直扮成他,要是被李斯那帮人觉察出不对,猜出博浪沙行刺是他所为,恐怕会祸及小圣贤庄……

  眼下,只能搏一搏了……

  “啊呀!!!”属于少女的尖叫声拔地而起,他被刺激得耳膜一震,倒是又清醒了不少——于是更加用力地抓紧那片衣角。

  “你……”充满犹豫不安的声音近在耳畔,他动也不动,只是清楚地丢出了两个字:“救我。”同时加重手上的力道。站着的人默了默,而后声音温软柔和地开口道:“那你先松手,我找人来帮忙?”

  半掩在凌乱黑发下的唇微微勾起一丝弧度,眼底却闪过一丝冷光。他的语气听着像是平静不变:“多谢姑娘,不问在下情由,便肯搭救。”闻言,少女僵了僵,神色变了变,终究半试探半犹豫地回答:“人命关天嘛……”

  是人命关天,还是明哲保身?他微微笑了,道:“追杀在下的人也许快到了,姑娘能否先扶在下起来?”

  “……男女授受不亲……”

  “人命关天。”

  被对方用自己的话再反堵回来,少女明显一噎,眉头一皱即松,口气不悦道:“足下莫非是在怀疑小女子?”

  不是怀疑,是肯定——他语气依旧淡淡虚弱:“在下并未这么说。”“口是心非吧?”少女冷声道,“如此心肠,不识好歹,倒真不该救你。”说罢,狠狠一扯衣摆,也不顾剩下的半截衣料被对方拽住,转身就打算离开。地上那个人却不依不饶:“当真不救了?”

  都说了有追兵了再这么磨下去被牵连真不是开玩笑的……少女稍一皱眉,不假思索回答:“足下还有气呢!”“确实……至少还有气告知他人,这衣摆的主人是谁。”声音轻淡,透着股虚乏脱力,然而语气之笃定叫人不容有疑。

  意识到自己被人算计了,少女的脚步顿时僵住,半晌后,终于恨恨转身,疾步走回,猛然蹲下,咬牙切齿道:“记着!你欠我一条命!”这什么人啊!伤重成这个样子了还不忘记坑人!节操喂了狗了吧!

  节操喂了狗的人从谏如流:“此生不忘。”少女冷哼一声,一不做二不休地把自己的外裳撕成布条若干,草草裹住他的伤处,将人扶起后还不忘用鞋尖拨了拨地面掩盖血迹,而后才扶着他远离“案发现场”。

  ——还真是……够谨慎冷静的一个人啊……

  他心中有惊疑,不过终是对此不予置评——得了便宜还卖乖,非明智之举。

  “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姓安名浅。”她翻了个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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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姑娘,今儿你古伯要进城去,你家小先生有什么想吃的没有?”古大娘笑意盈盈地掀帘进来,正在喂药的安浅听到那个称呼,眼角控制不住地跳了跳,而后微笑看着跟前的病人,轻声细语道:“少爷想吃什么?”“少爷”看了她一眼,而后客气地对古大娘笑道:“叨扰二位已是不妥,吃食上听凭主人家做主便是。”态度温文和雅之至。古大娘呵呵笑道:“小先生不娇惯,这倒是好,毕竟出来了……”一边说一边已经转身出去。

  ——这倒是好?怎么就好了?!

  那言外之意让安浅嘴角抽了抽,而后再度冷冷盯了“少爷”一眼。

  本来她也是寄人篱下,当时不肯救人也是怕牵连古氏夫妻。后来被这个人坑了一手不得不把人带回来,不料又被坑了一回。

  她刚说出“这是我以前做事的主家的少爷”,身边那位就中气不足却咬字清楚地说道:“原来这些日子都是两位在照顾阿浅吗?真是多谢了。”话音刚落,安浅的脸就黑了——这语气……是想怎样?

  丰富的信息量让古氏夫妻一时愣住,然而眼前的男子面容清雅又态度温和,总是让人生不起反感的,面面相觑之后,古大伯试探着问:“原来先生和安姑娘是故人?怎的……”“以前也没听小浅提过。”古大娘笑笑,和古大伯交换了一个眼神,“不过先生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男子轻咳一声,靠在安浅身上,说道:“当日确是在下不好,阿浅离府时,桑某碍于父命未有挽留,想来阿浅是怨我了……”说到这里,顿了顿,意味难明而目光深深地看了安浅一眼,而后轻声继续,“但第二日桑某便后悔了,好在,总算是找到了。”

  那人侧眸温柔,安浅却几乎把牙咬碎——这个节操粉碎了拌饭喂狗的!

  话说到这份上,再看到安浅的表情,古氏夫妻都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幸亏这户籍没被山贼一起抢去。”男子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书,递给古氏夫妻。安浅有心想看,忍住了。

  原来是遇到山贼了……古氏夫妇相视一眼——手无缚鸡之力的少爷路遇山贼被重伤也是情理之中。夫妇两人并不识字,但既然有了户籍,稍后里正来查时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

  “小先生快进来吧……”夫妇两人眼中终于消了戒备。男子微微一笑,道:“日后,桑某与阿浅便多叨扰了。”“好说好说……”

  ——好你妹啊……

  莫名其妙就被“捆绑”了的某浅面无表情。

  至于所谓“桑少爷”……当安浅某一天早上进屋时无意中看到某人脸角微微翘起的一层膜状物之后,她就反应过来了——连这张脸都可以是假的,那身份什么的更不用说了。

  不过,知道这个秘密之后,安浅并没打算深究——这种一看就知道是麻烦体的存在,速度养好伤速度滚才好!

  然而,风声开始传开了——秦兵正在搜查博浪沙刺杀始皇帝陛下的刺客。

  

  古氏夫妇提起此事时,桑家少爷面色一凝:“博浪沙?当日桑某便是在那里遇到的山贼……莫非桑某遇到的不是山贼,而是刺客?!”

  古氏夫妇略放心了点,唯有安浅埋头吃饭不吭声——信你啊……当天明明说的是“追杀”的人!

  某位少爷扫了一眼边上心不在焉的丫头,眼底闪过一丝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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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一处。

  楚麟带着卫兵跟在里正身后走进这村子时,冷锐的眸子里几分不耐——搜查的第十天了,如果再找不到人,恐怕只能放弃了。

  “最近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进入你们村子?”

  “没有啊……”里正老实地回答,但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眼中出现一丝犹疑,立刻被楚麟觉察到,语气顷刻变得迫人:“到底有没有?”里正被吓了一跳,有些慌张地答:“有、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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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到楚麟带着一列卫兵闯进院中时,安浅正在布菜,一抬头,脸色瞬间便是一僵。

  张良不动声色地将那青年突然变得森冷的目光看在眼中,而后极其自然地走上去,牵着安浅的手腕,将人护到了身后,从容道:“莫怕,我在。”

  感受到他的触碰,安浅竟是一抖,隐有躲避之意,而对面那个人眼底寒意更甚。

  张良微微皱眉,古氏夫妇有些惊慌地站了起来,手无足措地看着煞气逼人的俊朗男子和面无表情的卫兵:“这、这是……”

  “他是谁。”青年冷冰冰地问。古氏夫妇不明就里,张良却清楚地看出,那句话是对着安浅说的。

  ——所以,他们早就认识?

  一瞬间,心底闪过一丝不悦,张良脸色微沉,开口问道:“阁下又是何人?”话音刚落,对面的青年微微眯起眼,眸光如针,而身旁的女子极快地扫了自己一眼,意味难明。没等青年回答,安浅稍稍使力挣开了张良的手掌,落落大方地朝前走了几步,微微笑了起来:“没想到,躲到这里都能被先生发现。”那个人冷冷笑道:“所以今日,你是自己跟我走,还是被我押走?”

  她笑了笑,有些无奈:“阿浅是惜命之人。”

  “很好。”青年眼中寒意稍退,却又将目光落在了她身后,“他是谁。”“机缘巧合遇上的人。”安浅的语气平静无波,却在那人将将把目光收回时,低低地又问了一句,“我能不能单独和他说几句话再走?”

  青年的脸色又沉了下来,张良觉得心脏骤然一缩。

  半晌沉寂。

  “好。”丢下这个字,青年率一众卫兵扬长走出院子。

  随着古氏夫妇也“知趣”地离开,屋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相顾无言半晌。

  “对不住……”张良想不到其他话。

  虽然这件事事出突然,而两人先前也没有经过任何商讨,但张良心知肚明——是她用自己来转移了那个人对他的注意力。

  “不,你阻止不了他,我又怎么能希望你以卵击石。”安浅淡淡笑着,眼神平静。

  ——彼此都是惜命之人,你为了保住自己的命,所作所为无可厚非,我自然能理解。

  安浅知道这个人听得懂,而张良也确实听懂了。

  “谢谢这些天来你和古伯古嫂对我的照顾。”

  ——如果你的身份暴露,他们两个也会受到牵连。

  “你毕竟是养尊处优的少爷,清苦的生活不适合你,还是尽快回到家中去吧。”

  ——他行事谨慎狠辣,我走后你暂时不要离开这里,免得遭他毒手。

  张良定定地看着她,半晌,开口:“我离府,只为寻你,如今,你当真要离开?是真心要离开?”“少爷……”安浅叹了一口气,“你我缘尽于此。”“阿浅……”张良往前一步,眼中忧悒,正要伸手去拉她的手,却被她后退一步避开。

  “各自珍重。”撂下这句话,安浅萧然转身,推开屋门走了出去。那一刻,院外青年的目光带着明显的敌意直直朝张良看了过来,而张良有些许恍惚,仿佛那些话,本来就是它们所表达的那些意思。

  那一年张良第一次遇到安浅,而后者离开时,张良欠了她一条命,还有自由。

  而当年他看着她渐渐走远,心头却罕见地浮起一种强烈的预感——他们此生,还会再见。他欠她的,终会偿还。

  这预感终于在四年后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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