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蔗羽荒

寒夜客来茶当酒,冷径人去月作花。
南柯月下笙箫起,黄粱梦中诗词佳。

时之狱-下卷(五):循环

下卷:辗转总是艰

第五章   循环

  风从半开的窗户涌进病房,不知道是谁挂了风铃,丁零丁零地响在耳边,奏成一曲意义未明的调子。

  林辛跟着自家哥哥林晓走进病房里的时候,看到那个脸色苍白的小姑娘正半躺在床上,透过窗户望着天空发呆。

  “小浅。”林晓唤了一声,安浅听到,慢慢地转头看了过来,眼神空洞麻木,林辛不自觉地朝后缩了缩,却也莫名地觉得心疼。林晓牵着她走近,朝着安浅笑了笑,而后对林辛说道:“你在这里陪着妹妹,哥哥去拿药。”“嗯,好。”林辛乖巧地点头。

  等到林晓出了房门,林辛转头,惊讶地发现安浅正用一种木然的表情看着自己,不由得有些头皮发麻。然而想到之前家长说的话,林辛鼓起勇气,蹭到安浅身边,甜甜笑开:“你叫安浅对不对?我叫林辛,树林的林,辛苦的辛。我就住在你家隔壁。我听说你比我小一岁,以后我做你姐姐好不好?”

  她鼓起勇气说了这么一大段话,对方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林辛正在想,这个女生是不是因为受了太严重的伤所以失血过多反应迟钝,忽然就看到安浅略弯了眉眼,柔柔地笑了起来。

  可林辛觉得那目光好凉好凉。

  “小辛。”安浅缓缓开口,嗓音有些沙哑,“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如果你好好努力,将来会遇到很多很多优秀的男孩子。所以,不要再暗恋那个学长了,不要再为了那个学长去打篮球了。好好学习,不要让你的父母和哥哥担心了,知道吗?”

  眼前的小女孩语调极其温柔,温柔到不像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林辛只觉得后背有一股凉意猛地窜了上来,心惊胆战地后退了一步,看着安浅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个魔鬼:“你、你……”

  那明明是任何人都不知道的事情,她怎么会知道!

  安浅却在林辛骇然的表情里越笑越大,只是,眼泪也渐渐地滚落。

  林辛越来越害怕,一转身猛地冲出了病房,活像身后有什么脏东西在追着她似的。

  安浅笑得花枝乱颤,滚烫的泪水滴落在掌心,像落在心上,灼灼生疼。

  ——以后我做你姐姐好不好……

  可是,小辛,我已经,做了你七年的姐姐啊……

  我是,从你两岁那年起,就在你身边的人啊……

  为什么,要这样,一次次地,将我遗忘呢……

  为什么,偏偏,在他好不容易,想起来,之后呢?

  楚麟,你能不能,放过我?

  **

  秦始皇三十四年,大秦公子赵安浅死去,身体被东君带走,不知所踪。

  不幸的是,安浅没有死。

  ——楚麟怎么说的来着?

  哦,是了,他说,他会把我的身体送到另一个时空,他会给我一副新的躯体。

  “丁零丁零”,象征着时间的风一遍遍地经过,纠缠不休。

  安浅咬着唇低低笑着,心想,那时候,自己为什么没有再用力一点,把灵魂也彻底毁掉呢?

  言犹在耳,楚麟的话如魔咒一样,不肯放过她。

  “浅浅,你那么惜命的一个人,可以把命交到他手里,可以为了保住他的命数,抵上自己的性命,那么,如果我要的,是你视之重逾性命的自由呢?”

  她被送回了这里,时间刚好是自己穿越离开的那一年。但这副身体不是她原来的身体,而是一个九岁女童的身体。

  她成了九岁的安浅,而且,永远都只是九岁的安浅。

  楚麟把她永远地禁锢在一年的时间里,安浅再也长不大。而每一年的除夕之夜,新一年的轮盘启动之时,就是安浅留在这个世界的记忆被清洗之时。

  没有人会记得过去一年里安浅做过什么说过什么。这一年里关于她的记忆会在所有人的脑海中消失。

  他们只记得,那个九岁的小姑娘,刚刚死了养父,刚到这里不久。

  荒谬至极的、只针对安浅一个人的读档重来。

  而和她有关的实体证物,则会被冠以完全不一样的记忆。

  第一年回来的时候,安浅浑浑噩噩。但第一次遭遇遗忘之后,安浅终于体会到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而后她做了整整一个月的噩梦。梦里时间的潮水奔腾不息,一年里曾经熟悉的人和事呼啸而过,而她独独陷在漩涡里,眼看着自己被整个世界抛弃……

  哭,或者闹,或者发疯,或者倾诉,通通没有意义。所有的一切在那个特定的时间回到原点——或者说,只是安浅一个人,被时间丢回了原点。

  生不如死。

  偏偏不能死。

  她原本的躯体在楚麟手里,楚麟说,一旦她在这个世界死了,维系那副躯体的最后一口气将会散去,和身体相系的蛊虫会死,而如果楚麟发现她死去,他会不惜一切代价,毁掉张良。

  “你知道阴阳家的术法可以有什么样的效果。你若活着,我便不动他。你如果敢死,尽管试试看。”

  安浅恨不得自己有力气能咬死楚麟——但是她已经咬不到他了。

  她和张良的时间线度,到底差了多少?

  张良的一生什么时候结束的?

  楚麟在哪里?

  她活着的这时候,他们是死是活?

  而她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死?

  无解的死循环。

  第三年里,安浅稍微冷静了点,试图借着三世的记忆,从已知的信息中推出答案,最终却一无所获。

  想得太多,开始头痛。

  那一年的后半年,她在医院度过了大半时间,身体衰竭得很快,但最靠近死亡那一刻,她又梦到了楚麟咬着牙说的那句话。

  ——你如果敢死,尽管试试看。

  求生的欲望汹涌而来。

  然后她相通了。

  她不能死,也不敢死,只能好好活着。哪怕为了一个微乎其微的能够得到结果的可能,她也必须先活着。

  如果年复一年的读档重来已经成为必然,那么她便试着一次次更加坦然地接受这个现实。毕竟重来时其他人都失去了过去这一年的记忆——不管好的坏的,那她凭着自己留住的记忆活得恣意一些又何妨?

  好吧,至少亲眼看着一个两岁的小姑娘长到九岁也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尤其是这丫头的哥哥还是自己曾经的死党。

  行尸走肉,或者得过且过——安浅只要小心保证自己不挂就好。

  一直到,季扬出现。

  **

  你是不是他?

  如果不是,为什么这么像?

  如果是,那在你出现的这时候,他呢?

  谁的时间和我同步?

  你已经没有那一世的记忆了吗?

  而我……要眼睁睁看着你和其他人一样,把我彻底忘记吗?

  安浅进退维谷。

  不敢死——可是思考会头痛——很不想让他离开——可是挽留无用。

  **

  那把菜刀砍下来的时候,安浅先是愕然,而后,忽然感到解脱——大概是老天看她这么纠结,也看不下去了,所以索性帮她做个决定?

  死了也好。

  安浅想。

  但在进手术室的前一刻,季扬却恢复了记忆——属于张良的记忆。

  那一刻安浅几乎喜极而泣,理智被愉悦的潮水淹没——那是一种睽违已久的摆脱了孤独的欢喜。

  然后,再次转醒时才想起,除夕夜已经过去。

  他忘了她。

  他忘了她是安浅。

  他忘了他是张良。

  他忘了张良和赵安浅。

  **

  所以,楚麟,你出来,我们商量商量。

  从头来一次,成吗?

  这次,你不要把赵安浅从祭坛上救下来,成吗?

  这次,我不要太相信你,结果被你卖掉,成吗?

  这次,我不要被你安排,进入小圣贤庄,结果遇到张良,成吗?

  这次,那一剑刺过来的时候,我抢在张良之前被刺中,并且当场死亡,成吗?

  这次,我握着凌虚朝自己按下来的时候,再用力一点,然后彻底死掉,成吗?

  这次,你不要把我丢到这个时间的监狱里,成吗?

  这次,你先告诉我,什么时候我可以死,成吗?

  她闭上眼,默念,绝无仅有地虔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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