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蔗羽荒

寒夜客来茶当酒,冷径人去月作花。
南柯月下笙箫起,黄粱梦中诗词佳。

羽落千机-第三卷/第九章

[九]顾此失彼

  张良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开口:“我也不知道。就像你曾经说过的,命理瞬息万变,假设之下,难有抉择。”

  我怔了怔,记起和星魂的那场命理之辩——当时只隐约感到星魂话里有话,只是我一门心思想着脱身无暇顾及,事后更是心理阴影太大不敢回顾,如今再看,倒恰似暗兆。

  “不愧是三当家。”我半真半假地叹气,“以我之矛攻我之盾。”

  张良笑了笑,分开我的手双双十指相扣,似乎是不经意地问:“不过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想到了就随口问问,毕竟你好像很喜欢韩非公子。”我配合地收紧十指,偏头看着张良揶揄道。

  张良的眼角跳了跳,有点无语。

  “对了,我是被子南带到这里来的。”我想起祁江,收了笑意,“他是不是知道什么?”

  闻言,张良微愣,随即莞尔:“子南倒是知道我常来此处。”

  我琢磨了一下反应过来,顿觉无奈:“这个子南,真是……”

  “哎哟——”一声痛呼突然从栏杆下方传来,我听着声音觉得耳熟,探头一看,果然看到了一头乱糟糟的头发。

  我也没多想,直接开口喊人:“子明,你做什么呢?”

  天明一边揉着脑袋一边从树下抬起头,对上我的视线后眼睛一亮:“子扬?你回来了?”

  我扫了一眼天明手里捏着的正正方方的小玩意,正想回应,天明却歪着脑袋,视线落到了我身后,在我反应过来前,语气古怪地开了口:“三师公?啊……你们在幽会啊?”

  我一僵,脸瞬间烧了起来,飞快地从张良怀里脱身远离栏杆一米远。

  天明“哈哈哈”的笑声从下面飘了上来,宛如嗑了药。我幽怨地望着张良,默默地用眼神质问他刚才为何不阻止我。

  张良摇着头浅笑,低头冲天明淡定地说:“子明,难得休沐,你要是有什么解不开的谜题,不如到藏书阁里来翻翻典籍,兴许能找到思路。”

  “不用了不用了!哪有什么谜题啊哈哈哈……三师公你和子扬继续……呃继续忙哈哈哈我有事先走了再见再见!”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远,显然人已经快跑没影了。

  我靠着墙乐不可支。

  张良转身向我走来,弯起唇角:“现在开心了?”

  我摸了摸鼻子,感觉脸上的热度又有复辟的趋势,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还行吧。”

  张良眼底笑意加深,忽然往前一步,一只手从我后背绕过,隔开了我和身后的墙。距离倏然拉近,空气被分走,我的心跳顿时变快,睁大眼睛盯着张良,欲言又止:“你……”想干嘛?

  “平白被子明安了个罪名,子扬不觉得亏了吗?”张良慢条斯理地说着,另一只手的指尖已经按在我耳后。

  我想说我觉得还好。

  奈何张良他没给我机会开口——所谓自作孽不可活,不外如是。

  ……

  在我缺氧窒息之前,张良好歹是停了下来。

  我迷迷瞪瞪地猫在张良怀里,平复了一会儿,才想起之前觉得不对的地方:“既然你不是来找我的,那你来藏书阁是为了什么?”

  “说来也和子明有关。”张良悠悠答。我闻言头皮发麻,心想天明这回真是给我留下阴影了……

  张良从身上取出一个竹筒递给我,示意我打开。我一头雾水地接过,打开后从里面抽出一张绢帛,绢帛上写满了整整齐齐……但毫无意义的字符。

  “这是……”

  “黑龙卷轴。”张良解释,“便是墨家让子明转交,托我破解的东西。”

  我捏着这薄薄的一张绢帛,心情复杂,一句话不敢多说,小心地把东西卷起来重新放好,还给张良。一抬头,才发现张良的目光隐约古怪。我心下一跳,佯作疑惑:“干嘛这么看着我?”

  张良握着竹筒,淡淡一笑:“你好像一点都不好奇。”我缩回手,讪笑:“这么机密的东西,我觉得我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张良用竹筒碰了碰我额头,语气如常:“你现在牵扯进的事情恐怕也不比这东西简单。”“那也不能破罐子破摔。”我义正言辞。

  张良看了看我,唇角挂着的弧度令人不安,但最终没有继续纠缠这个话题:“我去找找资料,稍后回来。”

  我乖巧点头。

  

  后来再回想我和张良历时短暂的相识经历,那些嬉笑怒骂的片段都逐渐虚化,反倒是这一天他端坐在藏书阁里翻阅书简的身形越发清晰。

  非关悲喜,眉间眼底流淌着安定,在我咫尺之距,触手可及。

  只是当时也无心享受安宁,满脑子惦记着应心石。

  直到张良出声喊我,抬头一看,才发现日光已经换了方向。

  饭点到了。

  张良掩卷起身,看了看我,忽然俯身靠近,若有所思:“怎么忽然心不在焉?”

  我一个激灵,宛如上课开小差被老师抓包,努力把僵硬的表情摊成茫然:“啊?是吗?”

  张良微微一笑,抄着书卷敲了敲书案,道:“走吧,先用膳。”

  ……

  我和张良一起回了迎客居。发现韩媞不在,我有些诧异,陆凡自动解释:“子车去为林姑娘治疗了,走前说不确定什么时候回来,晚膳不必等她。”

  我一愣过后一僵,后背冷汗淋漓,立刻去看张良。张良和我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对陆凡说:“子希,我和子扬去竹苑看看,你留在这,晚膳不必等我们。”

  陆凡:“……”

  ……

  我和张良匆匆赶到竹苑,意外地看到林镜房门前有个小童生端坐在石板上。

  童生面前摆放着一个漏刻,水声清微。

  “子交。”张良出声唤人。童生抬头,看到张良,忙其身行礼:“三当家。”张良低头看了看漏刻,又望了一眼紧闭的房门,问道:“子车说了什么?”

  童生脆生生道:“子车兄托我在这看顾漏刻,两个时辰内若他没有出来,便直接破门而入。”

  我听到这,一路提着的心才稍微放下一些。

  韩媞突然来为林镜施术,想必是发现了新方法打算一试——然而林镜身上的禁制是星魂所设,如果此时被韩媞强行破解,后果难料。

  一路上我都在懊恼,一来,当初没料到林镜的情况会这么复杂,叮嘱了韩媞不计后果为她治疗。二来,从前天得知实情到现在又被慕家的事分散了注意力,早上回来见到韩媞后忘了提醒她对林镜施术时要多加小心。

  又想着要是贸然闯进会不会适得其反。

  “不必过于担心。”张良握紧我的手,低声安抚,“子车不是鲁莽之人。”

  我吐出一口气,问:“那我们……在外面等?”

  张良正要说什么,“砰”地一声响,林镜的房门猛地被从里面撞开,我们三人齐齐抬头,却见到韩媞跌跌撞撞地从房内冲出来,脸色惨白,鬓发皆湿。

  我登时僵在原地,血液仿佛一瞬间从周身倒流回心脏,浑身泛寒。

  张良反应迅速,即刻上前扶住韩媞,皱眉问道:“情况如何?”

  韩媞费力地摇了一下头,张口欲言,结果直接吐了一口血出来。我被刺激得浑身一个激灵,拔腿就冲进屋去。

  林镜躺在榻上,脸色和韩媞无二。我头重脚轻地走过去,鬼使神差地伸手探了探林镜的鼻息,感受到那一点微弱的气息波动后才如梦方醒,抖着收回了手。

  身后传来脚步声,我靠着墙回头,见张良扶着韩媞重新回到屋内,让她在短榻上坐下。

  “子交去请师叔了。”张良说着直起身,走到案边倒了杯水递给韩媞,而后走过来,探了探林镜的腕脉,眉心皱起,转身看向韩媞,“子车,这究竟……”

  韩媞咽下水,揉了揉眉心,万分疲惫道:“林姑娘身上的禁制……十分霸道。我从典籍中找到一种思路,将祝由术反向施展,尝试浸入她的情绪……”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不料却险些受陷其中。”

  我整颗心都揪着,在一片寂静中抹了把脸,艰涩开口:“对不起……”

  韩媞看向我,眼神清澈——她并不明白我为何内疚。

  张良握住我的手,垂眼看来,眸色温和。

  一前一后的脚步声传来,我咽下本要出口的话,深深叹息。

  童生领着荀况走了进来,张良带着我向荀况简单见礼后便从榻边让开。荀况看了看一坐一卧的两个伤患,眉心拧起。

  “请夫子先为林姑娘诊治。”韩媞道。

  荀况也没多说什么,在林镜身边坐下,试过脉息,随即取针动手施救。

  屋内鸦雀无声,只有袖风拂动的窸簌动静。

  我心神不宁,忽然听到脚步声轻响,抬头看到门口出现又一个童生的身影。

  那童生站在门内,看了一眼屋内沉沉的气氛,大气不敢出,却眼巴巴地瞧着——我。

  我愣了愣,也没敢出声,伸手指了指自己,见童生用力点头,更加茫然,和张良对视了一眼,随即轻手轻脚地向屋外走去。

  张良跟在我身后。

  “有间客栈来送晚膳的兄台说,有事要见子扬一面。”小童一面说着,一面侧身让开。我的视线随之一转,落到靠墙而立的瘦削身影上。

  石兰抬眼看来,目光静静的。

  我:“……”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按下葫芦浮起瓢——顾此失彼。

  太阳穴隐隐作痛,我揉了揉,走上前。石兰的视线从我身后一扫而过,却也没有迟疑,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递了过来,淡声道:“你要的东西。”

  我愕然,起初只觉得似曾相识,接过玉佩,定睛一看,在看清玉佩一面上刻着的篆体“慕”字时,彻底明白了——这就是之前我因温开之死逃离小圣贤庄时赤忻曾塞给我的“家传玉佩”!

  信息量过多,我犹自不敢相信,举着玉佩试探性地问石兰:“这是?”

  “依你所言,声东击西,引蛇出洞。”石兰说道。

  闻言,我的心顿时凉了一半。

  这是我写在绢帛上挂在曜曜身上的策略——足见玉佩不是赤忻主动托石兰转交,而是曜曜按我说的向石兰求助后拿到的。

  “如果没有其他事要交代,我就先走了。”石兰说着拍了拍我的肩膀,见我沉默,便不再多留,转身离去。

  我心中凌乱,抓着玉佩下意识转身往回头,正埋头试图理清思绪,手腕忽然被人轻轻牵住。眼前覆下一片阴影,我愣怔抬头时,指尖已被轻巧剥开,露出了掌中玉佩的全貌。

  “这玉佩缘何到了你手中?”张良淡淡开口,落在玉佩上的视线却有些锋利,“我记得这是子尧的家传之玉。”顿了顿,唇角勾起一点弧度,仿佛是揶揄,“莫非是托物诉情?”

  我被“托物诉情”这四个字震得寒毛倒立,用力眨了一下眼,扯出一丝笑容,道:“子房要是不开心,不如替我保管?”

  张良的手指依然轻巧地按在我手上,瞧着我似笑非笑:“慕家的传家玉,现如今倒成了你的东西了?”

  我依旧微笑,捏着玉佩将手抽出,举着在张良跟前晃了晃,道:“看来子房你是不屑于替我保管了?”

  张良脸上笑意渐淡,看了我一眼,抽走玉佩,察看一番后,却拉过我的手重新将玉佩放在我手掌上。

  掌心相对,暖意融融。

  化了薄冰。

  我一瞬恍惚。

  “上次碰过慕家这块传家玉,便觉得是一块暖玉,今日再见,果然不是错觉。”张良说道,“你既然体寒,带着它也好。”

  我缓缓蜷起指尖裹住暖玉,记忆回到几天之前,竟觉得命数蹊跷得……几乎荒唐。

  “子扬?”张良平稳的语调起了一丝变化,低头靠近,凝视着我,道,“你……怎么了?”

  我深吸一口气,在张良猝不及防时把玉佩又塞回他手中,抬头冲着他笑道:“子尧骗人的,这根本不是慕家的传家玉。这明明就是我从小玩的一块璞玉,后来被他擅自带走了,还变成了这样,害得我一开始压根认不出来。”

  张良闻言倒是愣住了,显然没料到还有这么一层隐情。

  “所以,这从始至终,都是我的。”我指了指玉佩,挑眉,“你真的不肯帮我保管吗?”

  四目相对,半晌,张良终是忍不住笑了,握紧玉佩,另一手则包住我的手指,牵在掌中,怡然道:“既然如此,便依你所求。”

  我嘴角一抽,心道我才没有求……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建议而已。

  “子房。”荀况的声音忽然从张良身后传来,我一僵,视线越过张良看到了荀况微微皱着的眉,眼角余光瞥了一眼自己和张良交握的手,顿时心虚得想要抽出,然而张良反应倒是快,收紧了物质,转身,稍微将我挡在身后,淡定道:“有劳师叔了。不知子车和林姑娘现在情形如何?”

  “伤势已经稳住,目前已无大碍。子交已去备药,调养几日便可。”荀况缓步走近,盯着张良,目光忽而锐利,“只是老夫仍感到诧异,为何子车与林姑娘俱与阴阳家有牵扯?”

  我心中一跳,脊背发凉——星魂下在林镜身上的禁制非同一般,之前并没有人意识到它的出处,且林镜在竹苑调养也不过是掩人耳目的说法,恐怕荀况今天是第一次了解林镜的状况,然而林镜身上的禁制恰是刚被韩媞撬动,终于露了端倪。

  而韩媞……

  “子车实乃韩国问祀属门人,所习功法本就与阴阳术一脉相承。”张良说道,“而林姑娘在被我们带回来之前确是遭阴阳家所害,这一点我也是这两日才得知。”

  荀况唇线绷直,仍是皱着眉和张良对视,片刻没有出声。我莫名紧张,手心里出了一把冷汗,倒是张良,神情磊落,始终如一。

  荀况终于开口:“你确定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张良回答,“我知道分寸。”

  “你记得自己是谁便罢。”荀况落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去了。

  暮色在这一瞬间合拢,张良的神情忽然间浸在阴影之中。我在一旁看着,心底莫名刺痛,忍不住扯了扯他的手,出声打破此时沉寂:“子——房,你饿不饿啊?”

  张良眼睫微动,像是回过神,侧眸看向我,眼底笼罩着的那一层阴翳却似乎并未散去。

  我有点焦虑,正想方设法措辞时,张良忽然低头拉近距离,注视着我,轻声问道:“子扬,如有一日,你发现我本性自私自利,是否会从此心生畏避?”

  我愣了一下,心潮刹那迭起,随即被我按死在平静之下。

  “人谁无私?”我微微笑道,“本非草木,自有爱恨。爱而求全,即是有私。若爱苍生,兼济天下,也算私心,不是吗?”

  张良默然良久,淡淡笑了:“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乡野之人,见识浅薄,信口所言而已。”我笑道,“我知道子房你心怀天下,不过此刻在你面前的‘苍生’也就只有我,所以……可否先垂怜我这‘苍生’的口腹之欲?”

  张良看了看我,莞尔点头,从容开口:“言之有理。”

  -TBC-

  睡觉之前更新是鸽子精最后的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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