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落千机-第三卷/第七章
[七]殊途同归
天快亮的时候,一阵火光从城东冲天而起,搅乱了清晨的宁静。
依照约定,墨玉麒麟先是易容成张良的样子,从我们隔壁房间过来,而后又迅速易容成了韩媞,背起昏迷中的慕家侍女,破窗而出,以逃命的速度冲出了火海,向着慕家后门的方向疾速移动。
我抓着湿布缩在窗前,确认销影放出信号后就一路追着墨玉麒麟走了,提着的心才算放下了一点。
转身抬头,张良正站在我身后,看着我不知道在想什么。
烟雾渐浓,热意灼灼,这个人仿佛全然感觉不到。
我有些恍惚,脑子里闪过什么,随即拿起准备好的另一块湿布按在张良脸上,眨了眨眼,问:“发什么呆?”
张良回过神,动了动唇,似乎是笑了一下,而后一手接过湿布一手抱住了我,轻声道:“我不太愿意又看着你从我面前跑走。”
我愣了一下,想了想,回答:“没关系,我们殊途同归。”
闻言,张良笑出了声。
……
幸亏星魂只留了一个销影,所以在调虎离山的计策成功之后,我得以一路畅通无阻地抵达了慕家的侧门。
街上一片安静,没有看到行人,只隐约听到附近巡逻的秦兵走动发出的声音。身后火势越纵越凶,逐渐浓重的烟雾倒是成了不错的掩护。我猫在不被火势殃及的阴影里,点燃了白凤之前送我的那根羽毛。
羽毛烧得很快,没几秒就烧成灰了。我盯着地上的灰烬,正犹豫着要不要收拾一下痕迹,一抬头,就看到白凤冷若冰霜地杵在我面前,看我的眼神宛如看死人。我僵了一下,瞄了一眼灰烬,在踩和不睬之间犹豫了半秒,最终还是没敢当面作死,乖乖站好,坦白从宽,说:“子房教我的。”
白凤眼角的青筋瞬间跳了跳。
我抬手作揖,诚恳道:“慕家凶险,恳请足下带我离开。”
闻言,白凤深呼吸一口气,抬眼望了望我身后正逐渐被火焰吞没的慕家,又瞄了我一眼,到底是没再说什么,拎起我就转身准备撤离。
一个身影却忽然冲了出来,让我和白凤都是一愣。
“临冰?”我诧异地看了看许澈,“你……你不是受了伤在休养吗?怎么会到这里来?”
许澈面色苍白,视线掠过白凤后落到我身上,极其罕见地露出了一个堪称温和的微笑:“收到师尊的传讯,便来接应了,好在没有错过。”他说着向我走近,伸手递来一块木牌似的东西。我有点反应不过来,下意识低头去看,还没看清,整个人猛地被白凤往旁边一拽,拽得我差点神魂立体,与此同时,一声嗡鸣传入我耳中。
我错愕回头时,许澈脸色铁青地被白凤一掌拍出,他手指掐紧,而离我刚才站立位置不远的地方,几根手指长的针斜扎入地面,银光闪闪,颤颤抖动。
这下我的脸也青了,看向许澈,说不出话。
许澈艰难地爬起来,半跪在地,一身狼狈,道:“流沙若是忠于旧主,就不要阻止我。”一边说,一边从袖子里又抽出来一把匕首。
白凤皱眉,神色冷漠而不耐:“流沙忠于谁与我何干?”
这话呛得许澈始料未及,瞪着白凤,一时无话。
白凤抬头看了一眼长街尽头,随后松开我走向许澈。我此刻才猛地回神,心里一惊,连忙伸手拉住白凤:“你想做什么?!”一瞬间白凤本就皱着的眉又拧紧了点,头也不回地甩开了我的手,嫌恶之情溢于言表。我僵硬地慢慢收回手,紧盯着白凤的动作,心跳如鼓。
然而白凤只是上前劈手夺下许澈手里的匕首,随即点了一下许澈后背的某个位置,接着许澈就倒了下去。
看起来……没死。
我略微松了口气。
白凤提起许澈,又抬头看我,语气比之前更冰冷:“还不过来?”
我:“……”
……
最终我和许澈一起被白凤扔到了城郊一家农户的后院里。卫庄和赤练都在,前者没什么表情地扫了一眼,后者皱起眉,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粗鲁。”
态度仿佛在说差评。
白凤走开的动作似乎微微一僵。
我默默地叹了口气。
“怎么带了两个人回来?”卫庄开口问道。
白凤头也不回:“张子房的人。半路杀出来,要取她的命。”他转身站定,冲着我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面上隐约浮现出一丝看戏的意味。
闻言,卫庄和赤练齐齐把视线落在我身上。我登时头皮发麻,站直了摇头以示清白:“我不知道为什么。”
卫庄没说话,看向许澈,若有所思。
赤练挑眉笑了笑:“有意思。”她走到许澈面前蹲下,拍了好几下把人拍醒,随即饶有兴致地托着下巴等许澈回神。
许澈看清赤练的一瞬间神情有点复杂,往后退了退,视线在周围转了一圈,谨慎地开了口:“殿下。”
“这里可没有什么殿下。”赤练轻轻一笑,“反倒是你这小圣贤庄的读书人,怎么干起了杀人行凶的勾当了?”
许澈沉默半晌,道:“凌颂不能留。她是铃骨持有者,对应谶言的变数。”
“谶言?”卫庄看向许澈,勾起嘴角,“一个事关儒家存亡的谶言……你一个问祀属的门生,在小圣贤庄里混了这么些年,居然也会对寄居之处生出不忍之心了?”
听到“问祀属”这三个字,许澈明显僵住了。
白凤在一旁冷冰冰地雪上加霜:“他之前要杀凌颂的时候还说了一句话——流沙若是忠于旧主,就不该阻止他。”
卫庄闻言挑眉,冷笑道:“很遗憾,流沙现在的主人是我。”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帮老头子倒是一点都没变。”赤练说着,脸上浮出和卫庄相似的冷意,“藏头露尾故弄玄虚,唯恐别人不上当。”
许澈欲言又止。
卫庄和赤练对视一眼,前者略微颔首示意,赤练露出一丝浅笑,随即将许澈从地上拎了起来,拖着往其中一间屋子的方向走去:“走吧小书生,姐姐陪你好好谈谈心。”
……
如秋风过境,许澈被赤练拖走之后,院子里一下安静了下来。
我从震惊中回过神,莫名地感到后背发凉,抬头看向卫庄,忍不住脱口问道:“临冰是问祀属的人?这件事……子房知道吗?”
还有,韩媞……她和许澈,是否……
卫庄淡淡反问:“你认为呢?”
我沉默了。
“看来你很关心子房。”卫庄忽然说,“倘若有一日,你和子房之间出现生死之择,不知你会作何选择?”
这句话让我一瞬间从头凉到脚,有那么一会儿脑中思绪像断了片,陷入一团混沌,而后忽地记起了何时何地何人曾对我说过的一句话。
——我希望你我不必为敌。
我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此处安全,你可自便。”卫庄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迟钝地点了点头:“多谢。”
随后卫庄和白凤各自离开,我独自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又发了一会儿呆,直到不知哪里来的一阵风吹得我一个哆嗦,伸手一摸,才摸到自己满手的冷汗。
胃有点痉挛,仿佛吞了一块冰。
想找个地方坐下来,抬头扫视了一圈,却发现这院子里连一块平整的石头都没有,正在发愁是蹲下来还是继续站着等时,之前赤练提着许澈进去的那间屋子忽然开了门。赤练从屋中探出头,在看到院中只剩我一个大活人杵着时脸上露出了一点“果然如此”的无奈,随即指了指她对面的一扇门,冲着我弯唇浅笑:“子扬要是想休息,可以进屋。”
我讷讷点头:“多谢。”
赤练又盯着我看了几眼,仿佛是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眼神玩味,但什么都没多说,又返身进屋关上了门。
也听不到许澈的声音,不知赤练和他究竟如何“谈心”。
许澈……
我揉了揉眉心,推门进屋等候。
……
我梦见了林菱。
她坐在宿舍上铺的床板上,转着手里的MP3,戴着乳白色的耳机,口中低低哼着什么。白皙的小腿在空中晃荡,趾甲上靛青色的指甲油像蝴蝶飞过的残影。
我推门而入,第一眼望见了林菱身后墙上贴着的海报——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似曾相识。
回来了?
林菱的唇一张一合,笑靥如花。
你在听什么?
我走过去,站在林菱面前,充满好奇。
林菱摘下一只耳机,捏在手中,歪头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
你要听吗?
我乖巧点头。
可是我一直在骗你,你还会和我做朋友吗?
林菱露出一丝委屈的表情。
我有些茫然。
林菱忽然又恢复了那种漫不经心的表情。她把另一只耳机也摘了下来,举着耳机,笑嘻嘻地看着我。
你要听一听他们怎么说吗?
我有点警惕。
谁呀?
不知道——林菱耷拉着脸,嘟嘟囔囔——但是左耳会说要,右耳说不要。
我纠结了一下,伸手拿走了林菱左手上的那只耳机。
我听到了一道很熟悉的声音,温润如清泉淌过脑海。
“你会让我活下去吗?”
一瞬间,脚下的地板突然塌陷,我惊慌失措,抓住了林菱的脚。
指甲油开始融化,变得黏糊。
耳机里的声音循环往复。
林菱的腿还在摇晃,她俯视着我,坐在身后巨大的眼球中,忽然崩溃大哭。
宋宋,你会让我活下去吗?
嗡——耳机里骤然响起震耳欲聋的噪音,耳膜刺痛,我大叫一声,手松开,坠落。
……
我猛地睁开眼,一瞬间记不起自己在哪。
梦中现世的残存影像,目之所及古色古香的小木屋。
我抹了把脸,清醒过来,从榻上下去,穿鞋开门走了出去。
一开门,就看到张良正站在屋檐下,盯着前方,像是发呆。
我愣了一下,顿了一下,在张良觉察并转头看过来的同时,镇定地后退一步退回屋内,同时合上门板——奈何动作慢了一步,被张良抢先上前按住。
视线相对,他挑了挑眉:“不想见到我?”
我迟疑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所以一时间没吭声——然后,张良的脸色一下子就有点黑了。
与此同时,一声哧笑传来,我探头,才看到对面屋檐下站着的赤练,只是一开始被张良挡住了。
虚幻感褪去,我心中暗自松了口气,放开门板重新走了出来,说:“我刚才还以为做梦呢……”
闻言,张良似笑非笑:“梦里就不想见到我了?”
我语塞,心道这让我怎么解释啊……
远处看戏的赤练又忍不住了。
我摸了摸鼻子,避重就轻:“因为梦里都是假的。”
张良一脸“被噎住”。
我保持无辜的表情看着他。
半晌,张良败下阵来,叹了口气,牵过我的手,道:“既然醒了,就走吧。”
我“哦”了一声,点头,乖乖跟着张良离开了流沙落脚的这间小农户。跨过门槛时,理智才陆陆续续回笼,一堆疑问冒了出来。
“临冰呢?”
“暂时留在卫兄这边。”
“慕家那边怎么样了?子尧和正安呢?”
“星魂带着慕老爷和慕姑娘过来帮忙灭了火,不过慕家的房屋烧塌了一大片,暂时是住不了人,现在由阴阳家安排人接手修缮。至于子尧和正安,他们两个人一个因为救火受了伤,一个之前就有伤在身,正好丁掌柜驾着牛车路过,禁不住我再三请求,只好同意将他们二人带回有间客栈养伤。照理慕老爷和慕姑娘也可以顺便一道安置,不过慕老爷好像有东西落在将军府,所以又带着慕姑娘和星魂一起走了。”
我听得想笑:“慕老爷上了年纪,可以理解。”
张良闻言瞥了我一眼,本是云淡风轻的神色,此刻也忍不住笑了。
但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张良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
“子扬,临冰的事,你……”他欲言又止。
我转头看着张良,看到他眼底迟疑,想了想,笑道:“我不怕。”
张良沉默。
我低头看向彼此交握的手,晃了晃,继续说:“尽人事,听天命。不管遇到的是什么事,总会有个结果的。”
又是片刻沉默后,张良轻轻“嗯”了一声。
我正想着还有什么被我遗漏的问题,张良却忽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我跟着停步,抬头,看到张良的脸色不太好,心里也跟着提了起来。
“有人在面前拦路。”张良叹了口气。我闻言一惊:“不会是……阴阳家?”“大概不是。”张良摇了摇头,神色似是复杂。
我隐约记起了什么,皱了皱眉:“那我们……”
“分开走。”张良说。
我默了默,也跟着叹气:“打脸真是来得猝不及防。”
说完,就见张良面带困惑地看着我——然而现在显然不是个解释“打脸”为何物的好时机——我上前一步轻轻抱了抱张良,说:“自己小心。”
而后,我推开张良,松开手,冲他笑了笑,转身走上了另一条路。
-TBC-
还是没赶上零点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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