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蔗羽荒

寒夜客来茶当酒,冷径人去月作花。
南柯月下笙箫起,黄粱梦中诗词佳。

羽落千机-第三卷/第八章

[八]命数盘结

  我比张良先一步回了小圣贤庄,回庄之后算了算时间是休沐日,便直接去了洗尘轩找颜路。

  没想到的是,韩媞也在。

  这两人对我的出现明显都有些意外,相视一眼,颜路开口问道:“子扬你……一个人回来的?”

  我愣了一下,看了看这两人,问:“为什么这么问?”

  颜路解释:“昨天早上,林姑娘因为担心你,私下把你连夜出庄的事告诉了子车,希望子车能设法和你联络。因为子房不在,子车便来找我。我不知你去向,便让林姑娘先不要声张,随后打算安排一些人出去找你。好在丁掌柜来送早膳,跟我们说你是去见子房了,估计要不了多久就会和子明一起回来。没想到子明来时你并未同行,说你先回客栈找子房,今早方才丁掌柜来送早膳,也只说你和子房同行,让我们不必担心。”

  我听得头大,沉默半晌,才开口:“实在对不住,让你们这么担心。我本打算昨天早上悄悄回来的,没想到临时出了一些状况,一耽搁就到了现在。”

  韩媞轻声道:“我们倒还好,就是林姑娘,一直放心不下。”

  林镜自然比谁都紧张我的安危——毕竟她把身家性命都押在了我身上。

  我叹了口气:“我确实是和子房一起走的,不过中途有人找他,我们就分开走了。”

  闻言,颜路微微皱眉:“有人找子房?”

  “嗯。”我点头,“虽然我不知道是谁,但子房好像猜到了,他让我先走,似乎是有把握应付,但我还是不太放心。”

  说到这,颜路意会,点头,道:“我知道了。子扬,你把你和子房分开走的大致位置描述一下,我派人去探探情况。”

  “好。”我应下,稍微顿了顿,继续,“还有一件事。我今天还想再去藏书阁看看,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颜路微微一愣,沉吟道:“子扬想去的话自然是可以,不过今天正好是休沐日,子南等人正在阁中洒扫,你……”他说到这里便停住,只是以眼神询问。

  我恍然,想了想,说:“没关系,我不会妨碍他们做事的。”

  颜路闻言失笑,也就没再多说,转身打开壁柜上一个带锁的抽屉,从里面拎出一串钥匙交给我。我接过钥匙,心下微松,低头称谢。

  “对了,”颜路正要离去,忽然又说,“这两天,子岱提过想要见你,你要见他吗?”

  我沉默着握紧了手里的钥匙,想到萧朗和赤忻的关系,再想到赤忻的现状,忍不住揉了揉眉心,说:“再说吧 。”

  ……

  等我交代完毕后,颜路立即着手安排人手接应张良,我和韩媞见状便一起告辞离开了洗尘轩。

  “一起走一段路吧,我想先去竹苑见一见林菱。”走出洗尘轩后,我对韩媞说道。

  韩媞没什么意见,点点头:“林姑娘确实很担心你,今天早上我去看她的时候,发现她昨晚几乎没有入睡过。”

  我低头看路,说:“这次是我大意了,冲动起来就不长记性,忘了这世上的事多得是盘根错节,总以为自己看破局势,殊不知依然身陷命数之中。”

  闻言,韩媞看向我,目光中隐有困惑。

  岔路在即,我终于停步,抬眼看着韩媞,放轻了声音,道:“子车,今天我回来之前,遇到临冰了。”

  话音刚落,韩媞极其轻微地僵了一下,而后飞快地扫视我一眼,说:“或许是子房安排他去接应……怎么了?”

  “但他差点杀了我。”我静静地看着韩媞。

  刹那间韩媞脸色一变,她猛地抬头看向我:“你……没事吧?”

  我看了看韩媞身侧蜷起的手,说:“我没事,当时子房虽然不在,但流沙的白凤在,他救了我。”

  “那临冰他……”

  “他没事,现在和流沙的人在一起。”我顿了顿,继续,“不过他们告诉我,临冰是问祀属的门生,所以我想问问你,问祀属为什么要杀我?”

  韩媞脸上血色褪尽,她垂下目光,声音紧绷:“临冰以前虽然是问祀属的人,但多年之前就已跟随子房进了小圣贤庄。你若有疑问,何不去问子房?”

  “你们没有告诉过他吧?”我叹了口气,“而且隐瞒的内情恐怕也和他有关,对吗?”

  韩媞沉默半晌后开口:“为什么这么想?”

  我笑了一下:“因为我觉得,子房要是想杀我,必然不会假手于人,自然也就不可能把临冰安排在迎客居。而临冰他对我动手时说过,是因为铃骨和谶言。他又提及旧主,这不免让人疑惑,毕竟按我们目前掌握的情况,‘帝师东来’这句话和韩国并没有关系,这样看来,问祀属不仅是对儒家隐瞒了内情,连对子房这个遗民也缄口不言。如果说临冰只是问祀属借他之手安插的探子,那这件事还能解释为是子房失去了问祀属的信任。可我看临冰对子房尤其忠心,前后联系起来,感觉还挺有意思的。”

  韩媞闭上眼:“既然你猜测问祀属对子房也有所隐瞒,又为何会认为能从我这里得到答案?”

  “因为我只能来问你。”我说,“我感觉不到你对我有敌意,即便有,也不会超过临冰。而且我也不希望子房知道我猜到了什么,想来想去,就只能向你求证。”

  闻言,韩媞苦笑道:“即使我不说,你不是也已经有猜测了?”

  我注视着韩媞,逐渐感觉到四肢的麻木:“是,所以我想问你……是不是子房?”

  韩媞移开视线,满眼苦涩。她静默地望着远处,视线空茫,许久后才轻声开口:“其实我……直到离开颍川时,才知道这件事。当时老师并未对我下死令,我也从没想过对你做什么。直到临冰被安排到迎客居,我发现他也是问祀属的人……我才知道,原来老师早有安排。”

  两厢无言。

  “看来连你们那位老师都知道你狠不下心。”我揉了把脸,长舒了一口气,“多谢你告诉我这些。不过,刚才这些话,请你别让任何人知道。”

  韩媞回过神,转头看我,微微皱眉:“你想做什么?”

  我笑了笑:“没想做什么。问你这些只是好奇心作祟。不过子房大概不会希望我知道这些,那我还是当不知道吧,何况我也做不了什么。”

  韩媞沉默了一会儿,轻轻点头:“好。”

  “谢谢……那我去竹苑见林菱了。”说完,我转过身,踏上了通向竹苑的那条路。

  曲径愈通幽。脚下的石径又转了一道弯,朝前朝后,目之所及都是葱茏掩映的林木树丛。堵在心口的那口气开始消散,我忽然感到一阵疲惫,停了下来,就近靠上了一棵大树,不由自主地开始走神。

  也不知道发了多久的呆——或许只有短短一瞬——腿上突然传来一阵异样的触感。低头凝目,一身红毛的狐狸进入视野,我才发现曜曜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不由得失笑:“正想找你呢,你就来了。”

  见我回神,它退后两三步,原地踱步,盯着我像是想问什么。

  我后知后觉地想起了最开始去慕家的起因,揉了揉眉心,蹲下来和曜曜对视:“山洞里的东西是子尧留下的,他现在还好,应该在有间客栈。慕家出了点事……这两天的事之后再跟你细说,我倒是想请你帮个忙。”我从怀里拿出一个荷包放在曜曜面前,“子尧已经知道你的出身,他和我不同,还能听懂你说的话。麻烦替我去找他一趟,让他把东西还给我。如果他不肯的话……你再带着这个,去找另一个人帮忙。”

  ……

  一踏进林镜的住处,我就被她迎面抱了个满怀。

  “啊啊啊子扬你总算回来了!”林镜牢牢地挂在我脖子上,声音听起来都快哭了,“我都快担心死了!”

  我扶着身后的门稳住自己,在这结识的拥抱中感受到了林镜强烈的求生欲。

  “没事了没事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我拍了拍林镜后背安抚道。

  林镜松开我,恋恋不舍地又捞住我的胳膊,观察着我的脸色,问:“你在城里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怎么会耽搁这么久?”

  我沉默了一下。

  林镜立即扯出一丝笑容,说:“如果是不能说的事情,那我就不问了。”

  我叹了口气:“确实有一些事不好告诉你。不过,你之前知道慕家有问题吗?”

  “慕家?”林镜讶然,“你是说子尧的本家?”

  我点头。

  林镜皱了皱眉,面上浮现茫然:“我虽然不了解慕家,但既然子尧的身份不简单,慕家有蹊跷不是很正常吗?”

  我被这话噎得哑口无言,不得不承认最初被赤忻一句话带跑的自己实在是愚蠢了点。

  “你说得对。”我抹了把脸,顿了顿,还是稍微解释了一下,“不过子尧之前算是受制于慕家,这次他们基本是闹翻了,现在……起码不会再帮着阴阳家和慕家对付我们了。”

  林镜脸色微僵:“你的意思是,子尧算是……自己人?”

  我默了默,想到赤忻现在的状况,一时也不好下定论:“他有自己的打算。现在……你就当他有把柄在我手里吧。”

  林镜似懂非懂,点点头“哦”了一声。

  我忍不住摸了摸林镜的头,说:“你也不用想太多,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就行了。反正你现在只需要乖乖待在这里,直到能走的时候。”

  林镜并指为誓:“我一定会乖乖的。”

  我露出微笑:“那我就先走了。”

  “又要走?”林镜一愣。

  我失笑:“不出庄,就是去藏书阁找点东西。”

  “找东西?那我……”林镜眼睛一亮,对上我的视线后意识到了什么,讪讪改口,“那我就不耽误你了。”

  我一瞬间,觉得自己像是领养了个女儿。

  ……

  走到藏书阁附近时,远远地,我就已经看到了若干儒生忙碌的身影。

  有的抱着一摞摞书册进进出出,有的指挥着被分派来的庄丁端水进出。

  此情此景让我不由得回忆起在现世学校里和同学一起做值日的经历——可见打扫校园的传统源远流长,哪个时代的学生都逃不掉。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想起张良。

  他也曾经只是个小儒生而已,盛名加身之前,不知道是不是也会像这些弟子一样和同门一起洒扫?洒扫的时候,会不会趁机在藏书阁里翻找什么?

  似乎是有些遗憾了——没能早点相识。

  “子扬?”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我回过神,就看到梁初语挽着袖子走到了我面前,面带试探,“你怎么也来了?”

  我看了看眼前隐约不安的少年,记起上次见面后的不欢而散,不由得挑了挑眉:“怎么,我不能来吗?”

  梁初语一噎,挠头,闷闷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笑了出来:“放心吧,我不是来当督工的,我是来看书的。”说着,我摇了摇手里的钥匙,笑呵呵地说,“所以,就算看到你偷懒,我也不会向先生们告状的。”

  梁初语的脸色由白转红又转青,嘴唇抖了抖,最后咬牙切齿地喊了出来:“我哪有偷懒啊!!!”

  哗啦啦——惊飞一树栖鸦。

  动静闹得略大,原本正忙得无暇他顾的儒生也注意到了这里。梁初语一脸郁忿往回走的时候,祁江刚好兴冲冲地喊着“子扬”奔了过来。两人擦肩而过,祁江显然是注意到了梁初语面色不善,走到我跟前便有些尴尬:“子扬,子然他……”“没事。”我轻快地笑笑,“我不计较。”

  祁江闻言松了口气。

  背对着祁江往回走的梁初语则是一个踉跄。

  ……

  洒扫的儒生只在一楼大堂里进进出出,我本来打算直接在一楼找个僻静的角落忙自己的,祁江却向我推荐了藏书阁三楼朝北的小露台——背阴且安静, 一抬头看到的就是栽种在藏书阁后面的竹子,满目苍翠。

  回头一看,就见祁江冲着我笑得意味深长。

  我心里瞬间起毛,几乎要怀疑祁江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只怪小圣贤庄的某些弟子人前人后两张脸——比如萧朗,比如慕风,比如许澈……导致我现在都快杯弓蛇影了。

  然而祁江什么都没多说,转身就下楼了。

  我定定神,思索半晌无果,索性先不管了。

  横竖前有许澈捅冷刀,祁江要是真的有什么问题……总不至于把我锁在藏书阁里让我饿死吧?

  我如是安抚自己。

  ——然而,当身后的露台门有动静响起时,我还是手一抖,正翻看着的书简“啪”地落在了石案上。

  有点僵硬地扭着脖子转头,一颗心都提了起来。

  好在,门一开,出现的人是张良。

  我直接松了口气,随即反应过来,连忙起身:“回来了?你没事吧?拦路的是谁?”

  一连问了三个问题,我才后知后觉发现,张良看着我的目光似乎是有点发愣的。

  于是,我也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

  张良的眼神介于恍惚和清醒之间,而当我开始怀疑他是不是被人动了什么手脚时,他突然快步向我走来,一言不发地拉过我我牢牢抱住,头一低埋在我肩上。

  我顿时更加茫然,近身相贴之下只觉得张良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不由得紧张起来,也伸手抱了抱他,担忧地问:“子房,你怎么了?”

  张良一动不动,声音发闷:“没事……只是没想到是你。”

  情绪刹那间如潮水退却,风过礁岩徒生凉意,我脱口问道:“噢,那你是以为……谁在这里啊?”

  周围一下子陷入过分的寂静中,只听得到风擦过竹叶的“沙沙”声。

  心情复杂难言之时,耳边传来的压低了的笑声又瞬间把我拉了回来。

  “子扬,你这……”张良的声音罕见地轻快起来,“算是吃飞醋吗?”

  我闻言一僵,立刻恼羞成怒,反手想把人推开,却没推动,只好色厉内荏,佯作冷静:“这不是重点。”

  说完,我就听到张良的笑声几乎是忍不住了。

  我尴尬得手足无措,面无表情地杵着,心道你有本事笑倒是有本事解释啊!

  “没有谁。”张良大概是笑够了,终于收拾好心情开了口,“只是我之前来时常将映在门上的竹影看成人影,刚才乍然见到是活人才没反应过来。”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那你之前是看成了谁的影子?”

  张良没有回答,倒是松开了手。我低着头,随着身上温度的抽离,心脏仿佛也跟着冷了下去。

  然而张良转而抓住我的手,拉着我走到露台的栏杆边,面向着翠竹,从背后抱着我,说:“二师兄跟你提过,我曾有一位很尊敬的前辈,还记不记得?”

  我点了点头,心想不仅颜路提过,荀况也提过。

  “他叫韩非,也是小圣贤庄的弟子,当年拜在荀师叔门下,也算是我师兄。”张良顿了顿,声音微沉,“他……同时也是韩国的九公子。”

  我捏着自己的手指,问道:“你很思念他?”

  “思念谈不上。”张良语气淡淡,“只是韩兄当年本就死于非命,如今我再见罪魁祸首当面惺惺作态,所以心里不痛快而已。”

  听到这,我心中基本有了定论:“那今天拦路的人是谁?”

  “大秦丞相。”张良似是轻笑。

  “我明白了。”我点了点头,“所以,以前韩非公子还在的时候,是不是经常到这里躲起来看书?”

  张良应了一声。

  我掐住了自己的掌心,用平静的语气说道:“其实,韩非公子的经历,我多少有所耳闻,也有些替他惋惜。”说到这,我停顿了一下,继续,“子房,如果你是他,会和他做出一样的选择吗?”

  -TBC-

  我掐指一算……也算不出自己下次什么时候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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