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蔗羽荒

寒夜客来茶当酒,冷径人去月作花。
南柯月下笙箫起,黄粱梦中诗词佳。

时之狱-上卷(六):如忆

上卷:而今已经年

第六章 如忆

  从季扬住的旅馆到举办篝火晚会的广场有一段距离,而此时这条路上冷冷清清,昏黄的路灯照着空旷的街道,空气中泛着寒意。

  远处的喧闹声隐隐传来,季扬想起了朱自清的《荷塘月色》——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

  无声地笑笑,呼出的热气在眼前凝结出白色的水雾,而后渐渐消失,了无痕迹。

  然后,季扬突然看到了隐藏在路灯阴影里的抱膝而坐的小小身影。

  

  “小浅?”季扬带着些许疑惑,在她面前站定,尽管自己其实不能十分肯定。

  那身影的肩膀一颤,接着,一点点地把头抬了起来。

  季扬愕然地看到,小姑娘泪流满面,眼神破碎。

  “你……”

  “你到底是谁?”安浅声音沙哑,语调不稳,脸色苍白可怕。这似乎是个很简单的问题,但季扬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在听到安浅这么问的时候,心脏一下子收紧,脑子里像有什么乍然劈开,仿佛等待有人问出这个问题,已经等了太久。

  却只是站在那里,沉默不语。

  “你是他,对不对?可是,他怎么能在这里?你在这里,他又在哪里?”问题颠来倒去,安浅哽着声,悲恸的情绪在眼底肆无忌惮地铺展,“他又骗我……又骗我……”

  他是谁?

  眼前的小丫头把自己缩成了一团,抱着膝盖无声痛哭,肩膀抖得像风里的枯叶。

  情绪像破闸的水流一泻千里,季扬眼底酸涩,慢慢蹲了下来,鬼使神差却分明再自然不过地把人抱进怀中,语气温柔:“别哭,别再哭。”你这么哭,我很心疼啊……

  温热的液体在衣服上泅开,安浅的声音支离破碎:“季扬……季扬……你到底是谁啊?”

  是啊……我是谁啊?

  你到底……希望我是谁啊?

  又或者……害怕我是谁啊?

  季扬在心底沉沉叹了一口气,觉得眼前这一切又像是一场梦。

  季扬,你到底,在做什么啊?

  然后,下一刻,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怒气冲冲的叫骂声踏破了此处梦境:“你给我站住!”

  季扬愕然回头,看到一个大妈正操着一把菜刀凶神恶煞地追着一个中年男人朝这里跑了过来,尖锐的嗓音几乎把天空也给掀翻了:“杀千刀的!我的钱包!”

  抓小偷?

  季扬皱眉,正打算帮个忙,但那个中年男人在跑近时渐渐停了下来,似乎体力不支气力不继,弯下腰手撑着膝盖气喘吁吁。大妈追了上来,一手掐着男人的胳膊一手挥舞着菜刀,嗓门大得隔着三条街都能听得到:“你个杀千刀的!整天偷鸡摸狗的就不知道干点正经事你!三天两头往外跑连个人影都看不到!大过年的回家一次你居然偷拿老娘的钱包!你想干什么你!这日子没法过了!……”

  抑扬顿挫唱念俱佳,中年男人一边听一边苦着脸赔不是:“老婆你别生气嘛……你听我说,我其实是想给你买个礼物……”“放你娘的屁!拿老娘的钱给老娘买礼物?!你当我是白痴吗?!”

  季扬克制不住嘴角抽了抽——所以这是……村里某对夫妻吵架吗?那还是不要干涉了,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吵成这样,大概也不希望被旁人看到吧?

  怀中的小丫头已经止住了哭泣,动了动,似乎打算探头一看究竟。季扬转变注意力,回头,就看到一只小花猫梨花带雨地抬起了头,立刻不道德地笑了。

  安浅狠狠地白了他一眼——这样的场景让季扬有一刹那的恍惚。

  安浅探头看了看灯下那对还在聒噪的夫妻,露出了一个少年老成的苦笑:“果然是梁叔和梁婶啊……”说话声里还有鼻音残存,听起来像有猫儿在心里磨蹭,痒痒地偏又让人舍不得。季扬轻微地笑了一下,不动声色地顺着话题往下问:“为什么是果然?”“梁叔和梁婶总是每次吵架总是吵得特别凶。”安浅看起来有点失神,“梁婶是个暴脾气,性格又要强,梁叔偏偏是个软性子的人,还好赌。梁婶经常抓着梁叔要打要骂,整天把离婚挂在嘴边,街坊邻居没有一个不知道的。”

  季扬失笑:“这真是……不过,为什么现在还没有离婚?”安浅面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没听过‘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这应该分情况讨论。”季扬挑了挑眉,“感情都破裂了当然是好说好散各自开始新生活才是最佳抉择。”“你说的没错。但是,有一点不一样。”安浅淡淡一笑,摇头。

  “哪里不一样?”

  “每次不管闹得再凶,梁婶总是希望梁叔回来的。”安浅幽幽道。

  季扬盯着怀中的小丫头,一时间对方的眼底闪过太多情绪,似乎有感慨,似乎有羡慕,又似乎有怅然,复杂得让他根本读不懂——这孩子,真的只有九岁吗?

  “你才几岁啊?”季扬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怎么听起来像认识他们七八年了一样?”

  季扬不知道自己这句话是戳到安浅哪个软肋,只看到刚才还从从容容的小丫头脸色瞬间一白,眼神一空,而后涣散的眼神缓缓聚焦到他脸上,慢慢地笑了:“对啊……我才几岁啊……”季扬一怔——这算什么回答?

  然而茫然之余,季扬又因为安浅脸上那种笑容而觉得难受,忽然想起白天他问起安浅年龄的时候,这孩子的脸色也是突然就变得很古怪。

  身后那对冤家还在吵吵闹闹拉拉扯扯,季扬拥着怀里的小姑娘,破天荒地有了一种“家”的感觉——但是,这算怎么回事?

  季扬无声地笑笑,低头看到安浅垂着眼,神色倦倦,忍不住空出一只手来,想帮她把眼睛擦一擦。但手指刚移到安浅的面前,安浅立刻把头往后一让,身体有些僵硬,抬起头,眉毛皱着,盯着他,神色复杂。

  季扬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目光却也寸步不让地迎上了她的。

  两人僵持了有两秒,安浅率先开口,声细如蚊:“你抱着我干嘛?”

  季扬:“……”说得好像你刚才没“发现”这一事实一样……

  然而本能地不想放手,季扬挑了挑眉,说:“你刚才哭得很伤心。”顿了顿,漫不经心里隐含试探,问,“你刚才把我当成谁?”安浅咬唇,偏头,一脸死要面子的倔强,选择性失聪:“那我现在不哭了,你可以放开了。”

  季扬皱眉——安浅的不回答,在他听来有种默认的意味,这一刻他心里竟然产生了一种近乎无赖的、想把人抱得更紧的念头——然而一瞬间就清醒了过来。季扬尴尬地笑了笑,打算松开手。

  就在此时,一声短促的惊叫从季扬身后传来,还伴随着极其不祥的沉闷哧响。

  安浅眼神一变,季扬心下一沉,立刻转头,等到看清时,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梁叔凶恶狰狞的目光直直地朝季扬射了过来,手里握着的菜刀滴着新鲜血液,梁婶则踉踉跄跄地站着,身前满是血渍。

  季扬大脑一空,还没有反应过来,抓着菜刀的梁叔已经冲到了眼前,疯了似的把菜刀朝季扬的后背用力砍下!

  一瞬间,季扬只想到了一件事——安浅还在他怀里。

  然而下一刻,一双手朝着他的胸口突如其来地狠狠一推,本来就蹲着以致重心不稳的季扬毫无防备地被推倒一边。

  然后金属入肉的声音在耳边清晰地响起。

  季扬霍然抬头,灯光下那孩子的心口插着一把菜刀,入肉三分,倏然皱起的眉渐渐舒缓,神色居然有种解脱了的平静,如同一个破碎的布偶。

  温热的血液从她的心口喷涌而出,随之一起涌进季扬脑子里的是被封藏了几千年的记忆。

  ……小浅……安浅……阿浅……

  周围的一切好像都不复存在了——远处渐近的人声听不到了,男人惊慌离开的背影看不到了。季扬眼中只剩下一个瘦弱单薄到好像下一刻就要灰飞烟灭的身影,那副眉眼和记忆里的何其相似,就连眼底那抹微凉的笑意都和千年之前的如出一辙,一直凉到季扬的心底,遽然激起的痛意贯穿肺腑,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声音震荡不休。

  ——是阿浅是阿浅是阿浅……

  ——为什么松手为什么松手为什么松手……

  季扬听到自己的心脏撞击胸腔的声音,有力而强健,但此时他宁愿它从此彻底安静。

  两千年前,是他亲手把剑刺进了她的心口。

  两千年后,他又亲眼看着别人把刀插上了她的心口。

  ——怎么能……这么残忍?

  -------上卷:而今已经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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